栗先声先生,字别错,师范毕业,乡间小学校执教五十余载。
先生钟情汉字久矣。说,文字的味道乐在“嚼”中,每一个方块字,都是一个活生生、有血肉、充盈灵性、传奇的不朽人物。深爱的东西,就不容忍玷污她。栗先生视错别字为蚊蝇,见之必捉,毙之而后快,似了却一桩心事。
乡下耕夫们念错或写错字司空见惯。先生听了、见了,当场勘误,有时弄得庄稼人硬是下不了台。渐渐,有人不再呼他栗先生,却用一句俗语来撩他:老鼠啃书本——咬文嚼字!当然是善意的。
先生听了不愠不恼,倒敏锐地听到一处错误发音“‘咬文嚼字’的‘嚼’,有三个读音,在此处当念‘矫’音,而非‘绝’音!”那个人当下闹个大红脸,却对家里娃子说:“多跟先生学哈……”
先生八十二岁时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儿,先生从新华书店买了本《中外儿童故事精选》,只翻阅数篇,便拍案而起。先生捉到许多“蚊蝇”。作为证据,他将勘误册用挂号信寄到某出版社。
半月后,先生收到出版社一封简短回信,先感谢先生,后辩说有些地方尚无规范,乃一家之用罢了。先生读毕,不急,待校正所有篇什后,提笔回道:岂可误人子弟,建议按勘误册重新出版,并回购废品。
月余,波澜不惊,不见出版社只言片语。先生不解,怀抱《辞海》等工具书,不远千里,来到某出版社所在地。一纸诉状,先生竟将出版社告上法庭。
结果,先生胜诉。某出版社回购首版废品,并在报端向先生道歉,再版由先生勘误后的《中外儿童故事精选》。先生因之得稿费数千元,悉数捐赠希望小学。
先生这一风头出得不小,媒体如获至宝,争相炒作。倒先生的,讥讽他作秀,本本主义;挺先生的,赞许他认真负责,实乃良师。
捍卫汉字尊严,先生被同行专家誉为“中华字痴”。
我和先生是乡党,近水楼台,曾经第一时间专访了先生。先生眸明耳聪,说到出版物不规范用字时,神情像个斗士。当谈及汉字对世界文化影响和贡献时,先生得意的神情像个拿了奖状的孩子。先生对汉字历史研究也堪称一绝,出版学术专著《汉字的未来》。他说,伟大的汉字,曾经是东半球人类通用文字,是构成东亚文化圈最基本的要素。它曾在历史上产生过波澜壮阔的影响,至今沁润不止。先生煌煌巨著,道出诸多我等不知晓有关汉字的故事。
汉字发展也有着坎坷,先生感慨颇多,进入近代以后,由于西风东渐,也由于中国积弱,在东亚各国,汉字地位受到空前挑战,有限制使用汉字,有禁止使用汉字,有走上拼音化道路。
痴迷着汉字的先生,认为这一段历史是汉字最不堪回首的过往。
先生曾上过十多年私塾。解放那年,他走上家乡小学堂讲台,后考入师范。退休后,将精力放在出版物勘误工作上,积蓄几乎全花在图书、信函邮购上。也因痴字,先生吃过不少苦头,却矢志不渝。
先生虽痴于汉字,却非呆板之人,时有新编故事讲与人同乐,尤善“测字”。先生说,测字对字形的巧解妙释,闪烁着智慧火花,乃高雅文字游戏。
八十七岁那年,先生双目视物不清,双耳听音模糊,先生不悔,调侃曰:“没有错别字遮目,没有别音入耳,可以享福了。”八十八岁时,先生无疾而终。先生临走时,头脑异常清醒,却心不甘,说唯一憾事还是出版界用字太随意,他不可再做“斩匠”了。
不过,先生对汉字未来始终充满信心。他曾说,随着中华民族走向复兴,汉字会在东亚重新受到青睐,世界上更多的人开始崇拜汉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