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推开凉台的窗户，点上一支烟，美美地吸了一口，看着淡淡的烟雾，一圈圈荡漾开去，心里舒坦了许多，好久没有这样安静自在地抽根烟，不被打搅了。今天是元旦，媳妇儿一早就带着儿子回娘家过节，他因为重感冒，一个人在家留守。在床上躺了一上午，头昏眼花，这会儿有点饿了，先抽根烟缓缓。

冬日的阳光，温柔且有力地照在他的头皮上，暖洋洋的。刚进三九，窗外的玉兰树也晒着太阳，枝头竟然结了些许花苞，几只鸟枝条上叽叽喳喳地聊天，颇有几分春意。

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，突然瞥见映在阳台玻璃上的中年男人。“地中海”式的发型已初具规模，头顶几缕稀疏的头发东倒西歪，似乎用尽全身解数也遮不住油亮的头皮，两鬓星星点点，白发掺杂，虽然已近不惑之年，但谢顶和白发似乎还是来得早了些，他不禁叹了口气，心生感慨。

这两年的日子艰难，也难怪他早生华发。2020年疫情，汽车行业产销锐减，风雨飘摇，他所在的小公司也被迫倒闭。

奋斗了十几年，好不容易熬到经理的他，一转眼又回到解放前，快40了，竟沦落到下岗，重新找工作的窘境。一家老小都等着他养活，他却失业了，走到哪儿都觉得抬不起头，那段时间他头发掉得很多。很多公司都只要手脚利索的年轻人，劳务公司都找遍了，他才好不容易才找到现在的工作，重新站到生产线上当上了一名东风员工。

这几年的日子都不好过，疫情加上芯片短缺，国外更不消停，一会儿是哪里火灾，一会儿又是哪里洪水，天知道，这一年到头咋这么多的闹心事儿？但不论天时如何不顺，东风人也要拼命干，竭尽全力尝试补救，于是生产计划像过山车一样忽高忽低，这可苦了他们这些一线工人。

材料来了，连续十几天加班加点，每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。他累得脚肿，腰疼，老毛病都犯了，也不能休息，每天靠喝咖啡，贴膏药挺着；一会儿又缺零件，连休十几天，身体自然是舒服了，但工资条上的数字又让他冒出了更多的冷汗。

这点工资怎能够用呢？儿子上学要花钱，房贷，孝敬老人，吃穿用度，到处都要花钱。日子过得颠三倒四，完全没有规律，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，就像那个小说的名字《一半是海水，一半是火焰》，他这把年纪哪经得起这种折腾？这不，又重感冒病倒了。

媳妇儿帮人看店，这两年经济不景气，收入也差了很多。他作为男人，是家里的顶梁柱，当然要多出力，于是，不上班的日子里，他就想法子到处去打零工，送外卖，风里来雨里去，补贴家用。一两年下来，他变化很大，头发白了，少了，脸黑了，糙了，满是风尘仆仆的纹路，一脸沧桑。不过，能靠自己的努力挣到钱，他眼神倒是明亮的，一双手像锉刀一样，也更有力量了。

之前，他是不抽烟的，这两年劳累，烦心事多，越抽越凶。媳妇儿烦，孩子管，所以娘俩在家的时候他很少抽，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好。有时实在憋急了，就悄悄地到阳台上，打开窗户，迅速地嘬两口，过过瘾，再悄悄把烟灭了，烟头包起来，下次出门的时候再继续。

他知道媳妇儿不容易，大小事儿都让着她，不愿意跟她吵。去年八月份，江城又出现疫情，部分地区局部封锁。他的运气就这么好，公司和小区都在封锁区内，于是他被关在厂里，媳妇和孩子被封在小区里，天各一方的感觉。

那天，他和几十个同事正上着班，政府突然通知，疫情原因，工厂紧急封闭管理。吃住在厂里倒无所谓，在车间打地铺也没关系，但是大夏天，不能洗澡换衣服，还要每天工作，就实在是难熬了。同事们都在抱怨条件差的时候，他心里着急的却是家里。媳妇儿不会做饭，平常不是到丈母娘家蹭饭，就是他做，这次疫情，小区封闭，他又被隔离在厂里，娘俩一日三餐都成了大问题。

媳妇儿是城里大小姐，他是乡下穷小子，还大她五岁，于是结婚的时候，他就承诺所有家务活全包。他言出必行，孩子都六岁了，偶尔媳妇儿下饺子还要问他，是开水下锅，还是生水？他愿意宠她，不是有句话嘛，“男人负责挣钱养家，女人负责貌美如花”。他就愿意看着媳妇儿一直美下去，儿子一直无忧无虑，他是他们的大树，为他们遮风避雨。去年疫情最严峻的时候，就是他在家掌勺，每天琢磨各种菜谱，各种花样，一个月里让全家人都重了近十斤，害得媳妇儿直嚷嚷减肥，他心里却乐滋滋的。这次，可咋办？

没过多久，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。这次疫情只是部分封闭，许多餐厅的堂食停了，外卖却在继续。媳妇儿也在儿子期待小眼神的鞭策下，努力在小红书上学了几个菜，不管味道怎么样，从她发来的照片上看菜式搭配、色泽倒是不错，“炒熟一点儿，别让儿子吃坏了肚子。”他叮嘱道，隔着屏幕，恨不能冲上去尝两口。结婚十几年，他还没吃过媳妇炒的菜呢，这事情也不全是坏事，他甜蜜地想。

工厂封闭管理的日子是那么漫长，虽然只有十几天，虽然几天之后，生活条件大有改善，公司装了热水器，买了行军床，生活必需品，鸡蛋牛奶、快餐面和水果，应有尽有，虽然政府也送了药品让大家安心、但他仍然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妻儿。他想立刻回家做一桌子的美味，犒劳媳妇儿和儿子，他想看媳妇儿甜甜的笑靥，儿子满嘴流油的样子，他爱这个家。

想到这儿，他的嘴角不禁浮出了笑容，过去的几年，虽然艰难，但他们一家人还是不离不弃地走过来了？幸福是奋斗出来的！中国人不都在奋斗吗？他为了这个家，掉几根头发算什么？他摸了摸自己“聪明绝顶”的脑袋，突然来了勇气。今天是元旦，“一元初始，万象更新！”过几天干脆去剃个光头，戴帽子算了，反正迟早是寸草不生，还不如一剃了之。“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！”他竟像孩子般大声念了出来，豪情顿生。

一阵诱人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，媳妇儿的电话也来了。他这两天感冒，媳妇儿听说多喝鸡汤，有利于感冒痊愈，昨天特意请丈母娘去买了一只土鸡，一早就为他炖上。这会儿估摸着电砂锅的鸡汤快好了，又特意来电话叮嘱，让他中午一定要多喝几碗鸡汤。

“好啦好啦，知道啦！我这么大人，还不会照顾自己吗？”他装着有些不耐烦地回应道，心里却想，“土鸡汤不得留给儿子喝嘛！这败家媳妇儿，现在还学会关心人了。”不禁有几分得意。

他哼着小曲，洗了几片白菜和两根香菜，切成小段，舀了一小勺鸡汤，又兑了些开水，煮开，下面、白菜，煮开，加盐，小火炖一会儿，菜香和鸡汤融为一体的时候，加点白胡椒，撒香菜，关火，起锅，鸡汁青菜面就好了。

他就喜欢吃这样的面条，翠绿的菜叶吸收了鸡汤的浮油和香气，白菜甘甜，面条软糯，香菜清香，与鸡汤的香味融为一体，和而不同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。几种简单的食材，在爱的烹制下，便成了人间至味，正如他精心为家人烹制的每道菜一样。

他吃得很香，香气顺着味蕾冲入喉头，心里一阵酥麻，传至周身，一颗心也瞬间静了下来，不再焦虑，不再浮躁，内心平和而安定，忘却身边一切，就像是全世界只有面前的这碗面。身体里暖流涌动，脸颊上泛起了久违的红晕，不一会儿全身就出了层细细的汗，感冒竟真的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