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月前，刚退休的徐萌拿着拖把弯腰擦客厅墙角的污渍，瓷砖上的水渍没干透，脚下一滑，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。她早有骨质疏松的老毛病，右胳膊先着了地，只听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钻心的疼瞬间窜遍全身。到中心医院一查，胳膊肘骨折，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，胳膊里装了块金属板固定，外面还支着个金属架。

出院那天，徐萌的右胳膊只能直直举着，像只笨拙的巨蟹伸出的爪子，慢慢挪动屁股坐进和爱人少雄刚买的东风奕派008后排，打开大电视舒缓医院浓浓的消毒水味道。

回家后，少雄彻底成了专职保姆。以前他连酱油瓶倒了都懒得扶，现在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去菜场买菜，回来烧饭洗衣，下午就推徐萌在小区里遛弯。工作日的小区静得很，大人上班，孩子上学，只有零星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。少雄推着轮椅绕着楼转了一圈又一圈，徐萌大多时候沉默着，止疼药能止住皮肉疼，却消不了心里的郁气。少雄心里着急，总想着找些话题驱散她脸上的阴云。

连续遛了半个月弯，徐萌还是提不起精神。这天早上，少雄收拾菜篮子时忽然说：“今天带你去菜场转转吧？”徐萌愣了愣：“我这模样怎么去？”她晃了晃举着的胳膊，金属架反射着冷光。“怕啥，菜场里都是过日子的人，没人笑话你。”少雄弯腰给轮椅轮胎打了点气，“那儿热闹，比小区里有意思多了，说不定还能碰到老熟人。”

七点多的菜场正是最热闹的时候。少雄推着轮椅从富康市场南门进去，刚到入口，就被一股混杂着鱼腥、菜香和麦香的气息裹住了。徐萌下意识地皱了皱眉，随即又放松下来。这味道烟火气十足，是她以前每天都要闻的。年轻时她在涂装车间化验室上班，每天下班都要绕到富康市场买菜，少雄追她那会儿，总在菜场门口假装偶遇。

“快看，那黄瓜还带着露水呢。”少雄推着轮椅停在一个蔬菜摊前。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，看见徐萌的胳膊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，却没多问，笑着招呼：“大姐，今天要点啥？我这黄瓜顶花带刺，刚从地里摘的。”徐萌的目光落在摊位上，绿油油的黄瓜整齐地码着，红彤彤的西红柿透着亮光，紫莹莹的茄子泛着油光，像打翻了的调色盘。她忽然想起，当年跟少雄轧菜场的那个初夏，她也是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，手里攥着根刚买的黄瓜，走几步就咬一口，脆生生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，少雄跟在后面，时不时递过一张手帕。

“给我称两根吧。” 徐萌轻声说。大妈麻利地拿起两根黄瓜装进袋子，称好递给少雄。少雄付了钱，忽然指着摊位角落的韭菜说：“还记得不？你当年第一次去我家，给我妈做韭菜鸡蛋饺子，结果把葱花当成韭菜切了。”徐萌脸一红：“那不是没去过农村嘛，哪分得清。”那是他们确定关系后，少雄带她回河南老家。徐萌想着表现一下，主动要包饺子。家里的韭菜刚割下来，带着泥土，她匆匆洗了就切，结果把混在里面的葱花全剁进了馅里。少雄妈没说啥，煮好饺子照样吃得香，倒是少雄在一旁笑得直打嗝，被他爸瞪了好几眼。

少雄推着轮椅往前走，路过一个肉摊。摊主是个胖老板娘，系着靛蓝围裙，看见少雄就喊：“少雄老弟，好久没见你了！”“王姐，忙着呢。”少雄笑着回应。王姐的目光落在徐萌身上，随即了然地说：“听说你摔着了，好些了吗？我这刚进的排骨，炖出来香得很，给大姐买点补补？”徐萌认出她，以前家里炖排骨，少雄总来这儿买。有一回少雄加班，她自己来买排骨，王姐多给了她一块腔骨，说炖汤更浓。“称两斤吧，炖玉米。”少雄说着，忽然想起那天徐萌在厂里宿舍给他处理伤口的事。他被楼上扔下来的东西砸破头，血流了一脸，吓得手足无措，是徐萌冷静地用手帕按住他的伤口，扶着他去医院。那天晚上，徐萌也是这样，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别沾水，要按时换药，跟现在王姐的语气一模一样。

穿过蔬菜区，前面是水产摊。几个大盆里养着活蹦乱跳的鲫鱼，摊主正拿着刀刮鱼鳞，鳞片溅得满地都是。“哐当哐当”的剁鱼声。“当年我生娃子你就是在这儿给我买的鱼吧？”徐萌忽然开口。少雄一愣，随即点头。那年他头被砸伤后，徐萌连续一周都给他带鱼汤。她不会杀鱼，每次都来这个摊位，让摊主处理干净，回去再慢慢炖。有一回炖鱼时，她不小心被油溅到了手，起了个水泡，却还是坚持把鱼汤送到他宿舍，怕凉了腥气。“要不要买点鲫鱼？给你炖豆腐汤，补钙。”少雄问。徐萌摇摇头：“今天不想吃，下次吧。” 她的目光落在摊主手边的一个小盆上，里面装着些小虾米，“以前你妈给我炸过这个，香得很。”少雄心里一暖。那次去他家，他妈知道她是城里姑娘，特意炸了小虾米，还炒了花生，虽然都是简单的菜，却让她记了几十年。他跟摊主称了半斤虾米，想着回去给徐萌炸一炸。

走到菜场中段，一股麦香扑面而来。是家馒头铺，笼屉掀开时，蒸汽腾腾地冒出来，像幅水墨画。老板是个老爷子，看见徐萌，笑着说：“徐丫头，好些年没见你了。”徐萌惊喜地看着他：“张叔？你还在这儿开店啊。”张叔是老熟人了，当年她和少雄结婚，喜馒头就是在这儿订的。那会儿张叔特意在馒头里加了红糖，说甜甜蜜蜜。“老骨头闲不住。”张叔递过来一个刚出锅的花卷，“尝尝，还是老味道。”少雄接过来，吹了吹递到徐萌嘴边。徐萌咬了一口，麦香混着葱香在嘴里散开，眼眶忽然有点热。她想起刚结婚那会儿，每天早上都要吃张叔家的花卷，少雄总把自己花卷里的葱花挑给她。

正说着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：“这不是徐萌吗？”徐萌抬头一看，是以前在化验室关系最好的同事李艳。“你这胳膊怎么了？”李艳快步走过来，满眼关切。“摔了一跤，骨折了。” 徐萌说。李艳叹了口气，又笑着说：“你可算出来了，少雄这些天天天来菜场打听，哪个菜补钙，哪个菜好消化，比姑娘家还细心。”少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：“她身子弱，得好好补补。”徐萌心里泛起一阵暖意。这些天少雄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，她只当是理所当然，却没想过他在菜场里费了这么多心思。

李艳陪着聊了会儿，说要去接孙子就走了。少雄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，路过一个干货摊，摊主正吆喝着卖海蛎干。那调子拖得长长的，像戏台上的老生。“要不要买点海蛎干？” 少雄问，“给你熬粥喝。”徐萌点点头。摊主给称了半斤，还特意教少雄怎么泡发，说这样熬出来的粥更鲜。少雄付了钱，忽然看见徐萌盯着一个卖手帕的小摊看。摊子上摆着各种花色的手帕，其中就有一块白色的，印着淡蓝色的暗条纹，和当年徐萌扔的那块一模一样。“要不要买一块？”少雄问。徐萌摇摇头，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当年她扔下手帕后，少雄捡回来洗干净还给她，她嘴上说嫌弃，心里却早就软了。后来这块手帕她一直带在身边，直到孩子出生那年，给孩子擦口水用坏了才舍得扔。“其实我当年知道你为啥扔手帕。” 少雄忽然说，“你是嫌我家穷，觉得跟我在一起委屈。”徐萌愣住了，转头看着他：“你都知道？”“我当然知道。”少雄笑着说，“后来带你回家见父母，我就怕你不满意。你走了之后，我妈还跟我说，你太瘦了，怕是在咱家受了委屈。”徐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她想起那天在少雄家，两间破旧的瓦房，桌上只有一纸包红糖。她喝着白开水，心里却并不觉得嫌弃，只是有点紧张。离开时少雄要送她，她却说不用，其实是怕自己走慢了，会忍不住留下来帮他妈妈烧火做饭。

“哭啥呀。”少雄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，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，现在咱家日子不是挺好的嘛。”徐萌吸了吸鼻子，忽然笑了：“你当年送我回家，是不是又偷偷回涵洞桥捡手帕了？”少雄愣了愣，随即哈哈大笑：“你怎么知道？我还以为你没发现呢。”那天他送徐萌回家后，特意绕回涵洞桥。天旱得厉害，沟里全是干裂的泥土和石子，他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块手帕，上面沾了不少灰，他带回家洗了三遍，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，生怕晒坏了。

太阳渐渐升高，菜场里的人少了些。少雄的菜篮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，有黄瓜、排骨、虾米，还有徐萌爱吃的小青菜。他推着轮椅往出口走，徐萌忽然说：“等我好了，咱们还来这儿买菜吧。”“好啊。” 少雄笑着说，“到时候你挎着菜篮子，我跟在你后面，还跟以前一样。”徐萌点点头。她忽然觉得，举着的胳膊好像没那么沉了。金属架反射的光，在阳光下竟也变得温暖起来。

推着轮椅走出菜场，少雄哼起了当年流行的老歌。徐萌靠在椅背上，眯着眼晒太阳，右胳膊依旧举着，却不再觉得像只笨拙的蟹爪。她知道，那些藏在富康市场的旧时光，从来都没有远去。它们就像这菜场里的烟火气，一点点熨帖着她的伤痛，把往后的日子，烘得暖乎乎的。而身边这个男人，会推着她，走过这热闹的菜场，走过更多温暖的岁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