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来了!一堆热腾腾的炉渣倾泻而下,转眼推成小山一般,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拥而上。她也高兴地挎着小篮子冲了过去,熟练地,用小钩子拔了一大推炉渣在面前,仔细翻找。怎么竟是细细灰白的炉灰,一块煤渣也找不到。捡不到一篮煤渣,就不能回家吃饭,这是家里的铁律,她有些慌,身上的汗渐渐渗了出来。身旁突然来了个人,蹲在她炉渣堆的另一侧,捡起一块又一块乌亮的煤渣,放到他自己的篮中。“那是我的煤渣!”她气急,不顾一切地冲上去,要推开他。那人一抬头,竟是校长的脸,满脸笑容。她大惊,便醒了,一身是汗。
定定神,她打开灯,六点。该起床了,她多年的习惯,提前到学校备课。
初春的早晨,窗外一片漆黑。身边的儿子睡得正香,脸颊与同龄人相比,显得青黄瘦削,左侧的脸有些红肿,她心里一阵后悔,轻轻地抚摸着那片微微发烫的皮肤,这才发现,儿子脸上还隐约显出两块圆形的白斑,有蛔虫?难怪总说肚子疼,不想吃饭。
这么多年,工作是她安身立命之本,她的学生,几乎占据了她全部身心。对儿子,她心存歉疚,但总想着,自家人,没关系,来日方长,可这样的付出,真的可以让她的事业长久吗?
“唉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怅然若失。
今天是1995年3月25日,她视若生命的教师生涯,将提前结束,就在今天。
她上个月才过完45岁生日,想到自己也许很快将享受社会福利,还要被树为榜样。她自嘲地笑了笑,心里五味杂陈。
上一次当先进就在去年。学生作文在全国得了大奖,她这个指导老师功不可没,年终评优,自然也当上了劳模。学校大会、小会表扬,厂里广播也号召大家向她学习。她教了二十几年书,优秀、标兵证书一堆,但去年不同,当上了总厂劳模,厂里特别重视,还专门派了宣传科干事来学校为她拍照。照相时穿的粉红羊毛衫,是她坐了一小时的公共汽车,特意去市里的商场买的;还烫了头发,大家都说她很上相。照片看上去,比那些二三十岁的老师还年轻漂亮。
如今,照片还在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挂着,而她……。
消息来得很突然。寒假刚过,学校突然召集“适龄”教师开会。
新校长,是个不到三十的小伙子,言辞恳切,“总厂号召女同志45岁,男同志50岁以上的职工、教师提前退养,大家自愿报名。政策十分优惠,机会难得,女教师按正式退休年龄55岁计算,提前年数越多,涨的工资就越高,男教师……”
校长的嘴,永动机般一开一合,不知疲倦,脸上的笑容,已不十分生动,努力上扬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,唇边积起微小白腻的沫子。
会议持续了很久,老师们渐渐夺了控制权,开始自由讨论。
“早退还能多拿钱,这天上掉馅饼的事能轮到我们头上?”王老师坎坷且丰富的人生阅历,让他怀疑一切,也有资格倚老卖老。
“就是,现在是蝇头小利,等以后厂里效益好了,发福利、涨工资就再也没我们的份了,我儿子说,以后学校退养人员,会被企业剥离到社会,连养老金都不管了。” 陈老师的儿子在总厂当科长,消息最灵通。
“不能提前退,占小便宜吃大亏。”大家纷纷附和。
校长越听越心焦,刚到这个学校还在试用期的他,急于用这次提前退养政策推进,展现实力,打开局面。
突然,校长发现了躲在汹涌声浪后面,偷偷看书的她。
她刚到45岁,提前退,要涨十级工资!她肯,怕是厂里、学校也不愿意吧?何况,这学期才刚开始,十几位老师都退了,学生谁来教?她业务拔尖,年年都是劳模、标兵,她带的学生经常在省市、甚至全国得奖,老校长总说,她就是学校的一块金字招牌。她退养,学校舍得?她班上人数已经远超其他班级,可家长们和她攀交情的,傍晚守在家门口的,甚至提来礼物的,个个言辞恳切,好像进不了她班上,孩子就没前途似的。她退养,学生和家长们也不干呀!
她想的通透,便笃定地把自己放到了旁听席。热闹是你们的,我正好得空看看书,教语文,自己要多读书,才能不落伍。
校长大声叫她,“袁老师,你年年劳模,一定有大局意识。说说你对政策的解读?不是说你自己,就说政策。”
她从文字中抬起头,眼中有些茫然和窘迫,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在她身上,就像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。
校长又重复了一遍问题,向她微微仰着脸,脖子微倾,眉毛扬的老高,眼睛专注地望着他,一副企盼的姿态,像把所有的希望都托付与她。
她感觉被逼到了墙角,自己这个劳模,这会儿必须说点什么,脸涨得通红:“总部政策当然是为老同志着想。嗯,现在厂里效益不好,老同志提前退,可以减员增效,让年轻人多干点,大家也可以提前享受生活。”
她惊诧于自己的发言如此高屋建瓴。当劳模,听报告次数多了,格局竟也提升了?当然,她私下并不认为自己属于“老同志”。
“袁老师说得太好了!大家鼓掌!”校长眼睛发亮,像要感激得蹦出泪花。
“去年工厂效益的确差了许多,工资没涨,过年年货也少了很多。我家职工多,冰箱小,每年厂里发的牛羊肉、猪腿、鲜鱼都装不下,生怕放坏了可惜,这不,才新买个冰柜,谁知今年年货不及往年一半,冰柜空荡荡的,白买了!”
看来,她在学校教师里颇有几分威望,有人立刻跟上思路。
“是的呢,今年正月十五厂里放烟花,也只是草草走个过场,十几分钟就结束了,放的还都是些连珠炮类的便宜货。等下去,要是明年效益更差了,怕是连这样的政策也没有啦!”大家摇摆起来。
会议最终还是没结论,老教师们决定观望,看看再说。
她理解老教师们的心情,大家对企业的感情深厚,都舍不得退,不仅仅是涨工资的事儿。
这里不比其他地方,这是一座在穷乡僻壤的山沟里,开山填土,建起的汽车城,条件十分艰苦。为了解决职工的生活问题,企业还逐渐办起了幼儿园、中小学,甚至大学;自己盖房、搞绿化、建医院,一切自给自足,把企业建成了小社会,她所在的小学便归属于这个专业厂。
她自己刚来这里的情形,还历历在目,恍如昨天。
那年秋天,刚满19岁的她,师范毕业,和几个同学一起从家乡,坐着绿皮火车向这里进发。隧道越来越密集,火车像头老牛拖着车厢翻山越岭,越爬越慢,累得不时长鸣几声,城里的姑娘们叽叽喳喳,眼中满是兴奋和好奇,像是去参加一次探险旅游。她看着窗外浓密的山林,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。
下了火车,坐上小火轮的渡船,船舱不大,几个人带行李,塞的满满当当,江水碧绿深邃,司炉在下面烧着煤炭,黑烟滚滚,机轮轰鸣,还不时呜呜鸣笛,声音震耳欲聋,让人不免有些心惊。
好容易到了目的地,却并不是想象中的码头,只是在船舷和山坡之间搭了块窄窄的跳板。大家背着行囊,颤悠悠地一点点蹭过去。有个女同学偷偷看了一眼江水,瞬间头晕目眩,身体一晃,差点跌进江里,幸亏后面的同学眼疾手快,一把拉住,惊叫声四起。
然后,脸色苍白的同学们笨手笨脚地爬上一辆卡车。
说是接人,可车厢里不但没有座位,还堆满物资,显然只是随路带上他们,但大家依然很高兴,毕竟比背着行李徒步十几公里好多了。
男生们开心地钻到车厢前面,拽着车架钢条站着,说笑观景,姿态潇洒,女生三五成群,躲进车厢角落,找东西垫着坐下。车开动起来,新挖土路上尘土漫天,前面开车,后面吃灰,几辆车驶过,大家的面孔就模糊起来,说笑声也没有了,无孔不入的尘土,让他们恨不能找块布把眼睛、鼻子、嘴巴都捂上。男生们衣袂鼓荡,头发像一块沾满尘土的破抹布,扁扁的贴在头皮上,如灰扑扑的雕塑,女生们也一样灰头土脸,剧烈的颠簸,让她们紧紧攥着车厢板边缘,生怕被甩出去。
到食堂已经半夜了。食堂就是个简易棚子,用木桩、竹片搭了棚架,芦席当墙,四面透风,不过面条、馒头倒是热腾腾的。
吃完饭,接待人员把女同学带到另一个小些的棚子里,让大家捧稻草进来铺在地上,对她们说,宿舍在建,行军床暂时也没有,这段时间只能将就打地铺,男女都一样。
啥?她们都瞪大了眼睛,城里的姑娘们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?
当晚,女生们辗转反侧。
“刚才我问了老师傅,宿舍也是芦席棚,冬冷夏热,跟露天差不多。” 一个同学小声说。
“这里一股霉味,地上又湿又硬,我根本睡不暖和,冬天不得冻死呀。”有人抱怨。
突然,夜风骤起,芦席棚噼啪作响,摇摇欲坠,四周的松涛像怪兽般发出呜呜的嚎叫,好像随时都能冲进来撕碎她们一般。
“风这么大,棚子会不会倒呀?我好怕。”
“我想家……”一个姑娘哭起来,渐渐地,芦席棚里啜泣声四起。
这里再苦也是她的家。她叹口气,心里想,靠紧旁边同学说:“山里风大,咱们挤紧点睡,会暖和一点。日子还长呢,别感冒了。”
对,这就是她们梦寐以求的汽车城,将为之贡献青春的地方。
建设初期的汽车城,边设计,边施工,边投产,全靠创业者自力更生。
住,搭个芦席棚,稻草一铺,地上躺;吃,就在食堂,开饭时间一过,就要饿到下一顿,有钱也没处买;行,基本全靠两条腿;打个热水要走一小时,洗澡就像过年一样隆重;大家挖山采石,开沟铺路,造房子,治理河道,皮肤黝黑,手掌布满老茧,活脱脱就是建筑工人,老师也不例外,一干就是六年。
有同学熬不住了,返城前,劝她一起走。她笑而不语,心想,日子虽苦却有盼头,汽车城在他们手中一天一个样,欣欣向荣,这里,就是她唯一的家。
二十六年,风雨兼程,一路走来,企业和学校的一切,就像自己的孩子,早已与她骨肉相连,长在一起。这十几位老教师与她经历类似,让大家一朝割舍,哪有那么容易?
校长却不这么看。
这位刚从外地调来的新官,大学毕业没几年,身居高位的准丈人,将他运作到校长位置时就说了,年轻人一定要有魄力,干不好就别娶他女儿。上任三把火,一定要烧,再大困难,也要熊熊燃起,不然今后如何立威?
昨天下班后,校长单独把她请到办公室。
“袁老师,你上次会上讲得很好。其他老师都像你这样识大体顾大局,就好啦!”小伙子很热情,端了杯热茶给她,嘴角快咧到了耳根。
“大家是舍不得孩子,可能需要点时间。”她诚惶诚恐接过茶,陪着笑,替大家解释。
“什么舍不得,他们谈来谈去都是钱,不过是想多熬些待遇!兄弟学校已经交名单了初版,十几个呢!那些老师咋都舍得退?”校长眼神中闪过狡黠,一脸“我懂”的表情。
“袁老师,你说我该怎么办?您是劳模,老教师,老大姐,帮我出出主意吧!”校长眉间上挑,嘴角下耷,眨着眼睛,眼神诚恳,甚至有几分楚楚可怜,像极了儿子求她买东西时的模样,就差伸手去拉她的衣袖,扭着身体撒娇了。可,这是堂堂校长呀。
她紧张起来,“您”和“老教师、老大姐”让她很不适,有种危险逼近的不祥。而且,她被问得有点懵,她哪里知道答案?就像站在演讲台上,却突然忘了词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好在校长预料到她的窘态,帮她解围,继续说,
“火车跑得快,全靠车头带!袁老师,您年年是劳模,在学校德高望重,要是您带个头,大家一定会跟上。您可捡着啦!刚过45岁,连涨十级呀!别人多干十年,还不一定比您这工资高。”
让我提前退养?这怎么可能!她完全懵了。
之前她自以为的价值,种种一定能留下的理由,原来都只是自说自话!杀鸡骇猴,她一切努力,付出,只是让自己成了那只,第一刀就被杀掉的鸡?
“我,我带的是毕业班,临时更换老师,孩子们适应不了,这可是小升初的重要阶段呀。这么多年,我满脑子只有教书,退了,都不知道该干什么?校长,我还想再干几年……”她几乎是在乞求,急切地表达自己卑微的意愿,像溺水者紧攥着稻草,想做最后的努力。
“袁老师!”校长粗暴地打断了她,看着她的反应,他已胸有成竹,“听说您身体不好,千万别强撑着,这么好的政策不要错过了,就像你自己在会上说的,可以早几年休息享福。学生也不用担心,小张老师不是你手把手带出来的吗?也该让年轻人独当一面了……”
她涨红了脸,胸部剧烈起伏,大瞪着眼睛,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。
身体不好?是呀,她为什么会身体不好?
寒风凛冽的冬夜,她腰酸背痛、脚步沉沉地拎了桶热水回到芦席棚,挑完脚上的水泡,睡在狭窄的行军床上,所有的衣服都搭在被子上,许久没晾晒的被子粘腻而湿硬,她蜷缩成一团,仍然冷,冷风从骨缝里丝丝钻入,手脚冰凉,似乎只有心窝的一点热气维持生机。漫漫寒夜里,她也会胡思乱想,会不会哪天像卖火柴的小姑娘一样再也醒不过来?然而,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升起,她又会满血复活,用力掰开冻在一起的牙刷牙膏,冷水洗漱,用生满冻疮的手捧起碗吃早餐,然后一瘸一拐走到工地,继续挖沙挑担,挥汗如雨;
她身体为什么不好?
在昏暗马灯下,浸在煤油里的灯芯跳跃,把她趴在行李箱上的身影拉长,一摞摞作业本堆在身边,打开,批改,合起,直到深夜;还有那个困扰多年的声带息肉。不就是因为嗓子常年不能休息,才越来越严重的吗?医生曾严厉地批评她,说话太多,要注意休息,不然有癌变的可能。可她教的是毕业班,一天都耽误不得,有时即便嗓子疼得像火烧,每一次呼吸都像剥开皮肤,用粗粝的砂纸摩擦裸露的嫩嫩的肉芽,她也只能哑着嗓子,强忍着令人战栗的刺痛,不停地说,生怕少说一个知识点,让孩子们错过了一分。
二十多年来,她拼上的何止是健康?
为了工作,她三十几岁才结婚生子;为了工作,她产假没休满,就抛下嗷嗷待哺的儿子去了学校,连幼儿园托管班喂奶,都是丈夫拿着奶瓶去;为了工作,儿子高烧躺在医院打吊瓶,她下班了,还在办公室辅导别人家的娃,因为,毕业班一分钟都耽误不得。
日子久了,家人难免抱怨,丈夫苦劝无果,黯然离婚,只身远走他乡。临别时说,他要的是妻子,不只是劳模。
她苦恼了一阵,国家号召大家学习王进喜、时传祥,不就要舍小家保大家,要有牺牲精神,奉献精神,她有什么错呢?更何况,她执着地认为,有用的人,才能有尊严地活着。
于是,她更加兢兢业业地工作,渐渐地,学校只让她带毕业班,似乎她有一双神奇之手,孩子们经过她的调教,成绩总能迅速提升。家长们更是趋之若鹜,似乎进了她的班就进了保险箱。
她呕心沥血,又乐在其中。只要能和脸蛋粉嫩、眼眸黑亮的孩子们在一起,只要能让她在三尺讲台上,将自己平时所学、所感,倾囊相授,觉得自己不可或缺,是个对社会有价值的人,再苦再累又何妨?
当她看到厂房、学校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,孩子们快乐地在操场上奔跑时;听到家长们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时,眼中充满感地说,这么晚了您还帮我们补课,袁老师您辛苦了!当拿到重点中学录取通知,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时,她觉得一切都值得。那风雨中阵阵疼痛的腰腿,渐渐模糊的视力,嗓子越来越频繁的锐痛,丈夫的转身离去……一切都值得。
可现在,她没用了,学校不再需要她,她被弃如敝履。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泥泞中推车的人,正信心满满,拼命用劲,车子却突然间凭空消失,她猝不及防,一头栽倒在地上,窘迫、尴尬、无措,像被鱼鳞虾肠、烂菜叶混在一处的腥臭的污水,浸染,不,是淹没了她的身体。
那些引以为傲的不可或缺,她一直坚信值得的种种付出和牺牲,那一张张先进证书奖状,如今,竟成了个笑话,化为一只只利箭,刺入她的身体,深入骨髓,令她无比屈辱,痛彻心扉。
她拼命忍住泪, 胸腔里,像被塞进了一个火山,岩浆翻滚,热浪滔天,随时都会喷发,将她熔化,或,撕个粉碎。
校长仍在喋喋不休,就像一个志在必得的销售员,告诉她,错过这次机会,她就失去整个世界。
那张笑脸,她厌恶极了,她想大喊,却一句也说不出,尽管是有一肚子的话呀!最后,她听见从自己干哑的嗓子里,挤出难听的声音。
“呃……”像一条干渴、绝望、即将爆裂的鱼。
校长究竟说了多久,她不太记得,只听到校长说:“这样吧,如果您带头退,这次三八红旗手还是您!”她终于忍不住,泪水夺眶而出,霍得站起身,冲出了校长室,全然顾不上周围惊诧的眼神。
她擦干泪,回到办公室,心乱如麻,连作业都没法批改,打发几个等她补课的孩子回去,关灯、回家。
下雨了,她没有打伞,冰凉的雨打在身上,让她觉得痛快了一些。
二十多年了,教学、学校就是她的全部,突然让她离开这一切,不啻于抽出她的脊髓,夺走她的魂魄,她该怎么活?就这样成为弃子了吗?莫名的恐惧在蔓延,甚至比之前愤怒和委屈的岩浆更加浓烈。
她脚步虚浮,走在细密、凄冷的雨里。街道清冷,路灯昏黄的光,被锋利的梧桐叶,片片割裂,漏下支离破碎、斑驳的影。
很久没有这么早回家了,街旁的小商店里,传出新闻联播结束的声音。
推开门,儿子立刻跑到门口迎接,慌乱的眼神,脸上写满了动画片的快乐。她摸了摸电视机,是热的。
“吃饭了吗?”她问。
“还没,我不饿。这就去替您泡碗方便面?”见妈妈淋了雨,儿子说,一面讨好地递过来一条干毛巾。
“不用,把作业拿过来。”她推开毛巾,语气平静。
“还没写完,我马上写。”儿子陪着笑,迅速地取出书本,用最标准的坐姿,一笔一划开始写作业。
她走过去。
很明显,儿子是刚开始写,而不是没写完。
“为什么撒谎?”一晚上憋在胸腔里的岩浆,在往上涌,她最讨厌孩子撒谎!
“是您今天回家早了一小时,本来我也打算这一集看完,就关电视的。”儿子居然满脸委屈,振振有词。
“什么?你这是怪我回来早了!”她大怒,劈手夺过作业本,厉声训斥道:
“放学几个小时了,还没开始写作业,这么不自觉,哪里像个小学六年级毕业班学生!”
“字写得歪歪扭扭,像螃蟹爬,在我班里,最差的学生写的字,都比这字强!”
她越说越气,几把将儿子的本子扯碎,摔在他脸上。
儿子捂着脸,大哭起来。
“12岁了,妈妈工作忙,都不知道自己下面条,按时吃晚饭,让我省心?”
“12岁,你妈12岁时做饭、洗衣、养鸡、捡煤渣,什么都会做了。你会什么?满脑子就是看动画片!像你这样没用的人,长大也是废物,是社会的负担!我被别人逼着退养,没用了,你又只会白吃饭,你靠什么活下去?今天打死算了!”
她越说越气,一边哭,一边疯了似的,操起一只拖鞋,批头盖脸地,向着儿子乱打。
儿子哭嚎着,一边求饶,一边躲,心中害怕极了。他时常淘气,也会挨妈妈几巴掌,却从未没见过她这么声嘶力竭,疯狂的样子。
儿子哭着、逃着,妈妈哭着、追打着,踢翻了椅子、凳子,碰倒了脸盆架,脸盆翻在地上,水泼了一地。儿子用书包遮挡,里面的书本散了一地,落在污水里,又被踩上几脚,都顾不上了。两人从地上扭打到床上,床单皱成腌菜,满布脚印、污渍,还有泪水和鼻涕。
总算把儿子摁到床上,猛抽几下鞋底。儿子拼命挣扎、哭喊,脚蹬向床边的大立柜,“哗啦”一声脆响,母子俩均是一怔,望向那边。大立柜巨大的全身镜,瞬间支离破碎,“哗啦啦”一阵巨响,随着镜面四分五裂,玻璃化成无数的碎片,散落一地。
她从镜子最后的映照中,看到了自己仓皇、狼狈的样子,一片狼藉的家,一墙的奖状在玻璃的碎影中映出刺眼的红色。
夜,终于静下来。
她躺到床上已经午夜。儿子先是抽抽搭搭地写作业,后来居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,她收拾完房间,抱儿子上床,轻轻放在自己身边。
她觉得身体很疲惫,心空荡荡的,像火山喷发后留下来一个又深又黑的大洞,把一切思绪都吸进去。
她很后悔,不该拿儿子撒气,为什么如此失态?退养又不是下岗,一切并没那么糟糕。她为什么这样恐惧?她到底在怕什么?
的确,心里有许多遗憾和不甘,毕竟事业正在巅峰,她还有许多教学方面的探索未曾实现;还有许多的心得没来得及与学生们分享,也愧对家长们的信任和嘱托,可她又有什么法子?
要不,去找教委领导告状?
她是总厂劳模,交流会上,一位教委领导,还给她留了电话,说基层教师不易,有事儿可以找他。明天下课,她就请假去找领导反映此事。政策要求是,教师自愿,校长凭什么逼她提前退养?她要斗争到底!
但,真的要与校长唱对台戏吗?她拼命工作,不就是为了有尊严的活着?如果学校不再需要自己,勉强赖着,得不到尊重,又有什么意义?从榜样沦落为绊脚石?她苦笑摇头。
她明知道这个政策,是总厂为减员增效出台的,是企业改革中的断舍离,是大势所趋。自己在会上说的那么漂亮,改到自己头上就受不了了?以她要强的性子,如果学校真的希望她带头退,那么她宁可马上写申请,漂亮地离开,也不愿被嫌弃,不愿让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。
这应该是她为这个奋斗二十多年的企业,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。她悲伤而决绝地想。退了之后呢?心头袭上的不安和无助,让她又回到了大山里,那个清贫却温暖的家……
她摇摇晃晃走上田埂,给在地间忙碌的父母送水,爸爸抱起她,在她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;她躺在山间的草地上,全身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,身边的老黄牛甩着尾巴吃着嫩草;她放学回家饥肠辘辘,端起饭碗狼吞虎咽,突然发现碗底卧着荷包蛋,她惊喜地抬头,正遇上母亲宠溺的眼神。然而,一切的幸福记忆都终结于那年大饥荒。
在那场饥饿风暴中,父母相继去世。由家中长辈做主,把她过继给城里当建筑工人的小叔做女儿,那时的小叔结婚多年无子,大家都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,那年她十岁。
第二年,婶婶生了弟弟,小叔又常年在外地工作,那里便不再是她的家。
那些生活艰难的岁月里,她的名字变成了“白吃饭的”,她要照顾弟弟,捡煤渣,干家务,还经常挨饿、挨打。幸亏小叔坚持让她上学,才让她不至于窒息而死。
终于盼来了上山下乡,街坊孩子们都拼命躲,15岁的她,却偷出户口本,跪着哀求街道主任李奶奶。抚摸着她满是淤青,麻杆般的手臂,老太太含着泪,偷偷替她改了年龄,报了名。体检时,她瘦弱的像只小猫,主任又往她大衣口袋里揣了两个秤砣,才勉强过了体重关,帮她挤进了下乡知青的队伍。
临行,老主任摸着她稀疏发黄的头发,对她说:“孩子,今后就靠你自己了,只要你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,就能活下去,还会越过越好。”
是的,要活下去,要做用的人。
在农场,她是插秧能手,全然不顾累到腰断,蚂蟥吸肿了腿;她身材瘦弱,却能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走上十几里路;脏活累活,她都第一个上,巾帼不让须眉,她终于成为知青中出名的拼命三娘。两年后,由于表现突出,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她,居然被农场破格保送,进城读了师范,来到这里。
那时,她也曾失去一切,现在有家有儿子,有学生、家长的尊敬,甚至还有间一室一厅的楼房遮风挡雨,怕什么呢?
明天的事,明天再说吧,生活总会继续。她安慰着自己,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今天早餐很丰富,儿子吃得狼吞虎咽,还不时偷偷瞄她,不禁让她有些心酸。
对着镜子,她仔细地把两鬓探头探脑的几缕白发遮盖好。昨晚作业没批完,今天就要更早出门才行。
街道上,行人不是很多。雨后,早春的风,褪了些寒意,分外清新,空气中散发着草木的芳香。
她牵着儿子的手,走向学校。“妈,今天的早饭真好吃。”儿子仰着脸说。
“以后,妈妈天天给你做。”母子俩相视一笑。
突然,一个人冲过来,一双粗壮的手,一下子抓住她,嚷道“大姐,听说学校在动员提前退养?你可不能退呀,你带的是毕业班,你要退了,我那孩子可怎么办呀!”
她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是小赵,都当妈了还这么毛躁。小赵的女儿在她班上,以前和小赵家一起住过干打垒宿舍,两家关系不错。
所谓干打垒,就是用两块木板固定,在中间填入黏土夯实,砌成土墙,建成房,在保暖稳固等方面均优于芦席棚,是汽车城第二代居所。
那年她刚成家,厂里便分配她住进了梦寐以求的干打垒宿舍。
宿舍是三家合住的,没有卫生间,厨房公用,卧室用土墙隔成大小不等的三个房间。小赵的父亲来自长春,拖家带口,住在东边,面积稍大;她刚成家,便住在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间。干打垒的房子虽比芦席棚牢靠,暖和,但面积太小,只能放下一张床,唯一的家具就是行李箱,既当餐桌,又当书桌。住在这种宿舍里,大家都没有秘密可言,在一个锅里吃饭,一起听老鼠打架,亲密无间,如同家人,小赵在厂里干车工,心直口快,小她几岁,与她一直姐妹相称。
她一下子被戳中心事,心情黯淡下来,让儿子先走。
小赵更不放心了:“我那孩子笨,要不是你每天给她补课,哪里跟得上呀?孩子说,每天都有四五个同学一起补课,饿了,你还自己掏钱给他们买肉馅饼吃,孩子们都可喜欢你啦!你要是退了,到哪儿再去找这样的好老师呀?”
“唉,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离了谁都能过。”受了天大的委屈,听到亲人安慰,她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顿了顿,小赵好像明白了什么,怒道,“学校真的逼着你退?昨天孩子回来说你哭了,我一想肯定是这事儿。他们还有没有良心!你就太老实,人善被人欺,跟他闹呀!”
然后,小赵压低声音说:“要不要我发动家长,联名签字,写个请愿书,强烈要求你留下?”
“谢谢你,不用了。勉强留下来,也没意思,我已经决定退了,今天就交申请。就是怕对孩子们有影响,毕竟是六年级呀。”她握了握小赵的手,心中又是感激,又是担忧。
“已经决定了?”小赵犹豫了一会儿,开口道“姐,其实我也挺纠结,作为家长,我当然不希望你退,但作为妹妹,我觉得你提前退,也挺好。贡献了半辈子了,你也该为自己和家里人想想了!”
能得到小赵的理解,她觉得自己松快了许多。
像是为她打气,小赵又道:“姐,孩子们你也不用太担心,学校还要升学率呢,他们会安排好的。再说,你退养了也能继续教书育人呀,你应该知道吧?现在很多人请家教,挣得不比工资少。你水平高,人缘又好,内退之后,一定有好多人抢着请你做家教,记得,把我家姑娘排在第一个哈!”
“内退,当家教?”看着小赵走远,她心里又热闹起来,各种想法像沸腾的气泡,浮沉、翻滚、升腾。
之前,也有人请她做家教,是那些孩子成绩差,又无法进入她班级的学生家长,都被她婉拒了,真是分身乏术。若她真的退养了,去做个家教,无论对家庭收入,还延续教育生涯,都是个不错的选择。她热爱教育事业,可谁说一定要在学校实现?教得还不是汽车城的孩子?自己做主,不用看人脸色,又可以实现价值,看上去也许真的可行。
这些,她之前怎么没想到?
退一万步说,即便做不成家教,她也可以免费上老年大学,这是厂里专为退养职工办的。工笔画是她一直向往的,民族舞也不错,听着音乐锻炼身体。二十多年里,工作、学生就是她的一切,对家人亏欠太多,尤其是儿子,她很少给他辅导功课,也没为他请过一次假。对,去学烹饪,退养后,也该让儿子尝尝自己的手艺。
想到这儿,她居然觉得轻松起来,她甚至有些向往退养生活了。
街道两边的树上、灌木上都发出一层新绿的新芽。怯生生、水灵灵,薄如蝉翼,在初升的阳光中鹅黄耀眼,微微颤动。之前的凄风冷雨,没能扼杀它们,反倒催生出了满树黄花,充满了生命的活力。
她大步向学校走去,她似乎又成了,当年偷偷报名下乡时的那个丫头。





